烟火流星

写给 @书记官的羊皮卷轴 的《空城》。

 

《空城》的切入点非常有意思，我没看过如月车站，不过恐怖游戏啦灵异小说啦还是多少玩过看过一些，这篇小说的开头，是该类作品的经典开端手法，并没有什么特别，但轻易地就能吸引人的眼球。李轩在一个普通的深夜，不知不觉地坐上了一趟诡异的列车，就此来到一座不属于阳世的空旷都市，开始挖掘埋藏在这座城背后的历史和秘密……多么典型的灵异小说开头简介，按照这类作品的发展套路，一般而言，最后主角总能发掘出一段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，凄美的爱情故事。《空城》的CP是双鬼，朝着这个方向发展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事，我自然也就这么期待了。

没想到，在空城之中等待着李轩的，吴羽策和他的情感，已经让我很难用这么简单的一个词汇来形容。

《空城》最令我动容的有两个地方，其一就是文中刻画的吴羽策和李轩之间的感情。

吴羽策的爱情伟大而深沉，而且在我们透过这一个李轩的眼睛认识他的时候，他的爱已经是安静如水的状态了，好像他一直一直都是这样，没有也不会变化，所以不禁会想，这份爱情，是否也曾经有激烈疯狂的时候。

肯定是有的吧。在我们所看不见的，在最初种下因果的那一世，他们相识相爱的时候；在吴羽策瞒着李轩发动阵法，以永劫为代价将李轩送出生天的时候；甚至在开头几次，吴羽策发现转世的李轩总会来到这座空城的时候。

那时他一定也曾大肆哭过笑过，气过怒过，那时他的情感，一如每个人年轻时都会向往的，那种大开大合、不管不顾、死去活来的爱情。

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，吴羽策在缓慢地改变。他不再对来到空城的李轩生气，他为李轩建起了地铁站的灯，好为不知道哪一年到来的他照亮进城的道路。他却又没有变，不论过去多少年，他的愿望永远只有最初的那一个，希望李轩过得平凡幸福，这愿望并没被跟爱人相处的快乐侵蚀，却也不再那么执着于形式，而是变得无比泰然。李轩来了，他就去接他，李轩不来，他也并不等他。

他一个人在空城里，伴着无尽的时间，守着几百年前的心愿，再过无数个几百年，他也还会是这样。不论李轩在外面的世界如何转世，做过些什么，去不去空城，他总是在那里。

时间打磨了他的棱角，却磨不平他的坚持。

再激烈的爱情也在这里沉淀得很绵远了，吴羽策的爱，既有独属于老者的那种沧桑和智慧，又有那种年轻的勇敢和热烈。普世间的爱情并不可能把这两种美感占全，得之桑榆必失之东隅，但因为是在这样的故事情境里，因为是吴羽策，所以我们看到了这样不属于尘世的爱。吴羽策的爱，也因为这种巨大的美感，而使人格外震撼感动。

——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，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。

而这样坚忍、勇敢又安静的爱情，也只有吴羽策能够付出。这个故事，绝不是随便换个角色也能撑得起来的。

再来说说这一世的李轩。跟吴羽策相比，李轩即使活到垂垂暮年，那点人生阅历在吴羽策面前也是完全不够看，更别说现在还年轻了。李轩在吴羽策面前当然就活像是个小孩子，但是这一点，直到读了十三章才很确切地体会到，大概因为在那之前，情节多是李轩教吴羽策种种现代科技相关的事，因此反倒是努力理解各种现代事物的吴羽策更像是被照顾的那一方。

然而看到第十三章里李轩吃自己前世们的醋，这种感觉就立刻变得很明显了。这个情节我第一次读的时候笑了，觉得李轩怎么这么萌这么可爱，但第二遍读，想得多了一些，就没再能笑出来。我们总是把前世今生看得非常理所当然，觉得两个人既然相爱至深，那么生生世世都该继续，反正爱一个人，爱的是他的灵魂，又不是外在的那些东西，那么上辈子的李轩和这辈子的当然是同一个人，他怎么能够自己吃自己的醋？

可是仔细想想，“灵魂”这个词儿，实在是太抽象了。当我们说，爱一个人的灵魂的时候，我们指的“灵魂”到底是什么？假使不上升到灵异怪谈或是宗教的层面，只以普通人的思维眼光来看，爱某人的灵魂，其实也就是个比喻性的表达，为的是强调，爱的并不是某人的容貌财产地位等身外之物，而是内在的东西。这些内在的东西不外乎便是性格、气质、思想……等等。

那么这些东西又是由什么决定的呢？即便不是认知发展心理学的拥趸者，应该也会赞成，一个人的人格并不是出生时就决定好的，社会环境、物理环境和人生经历即使不是决定性因素，也在人格塑成中占据重要的作用。而每一世的李轩，出生和成长的家庭乃至社会大环境，必定是大不相同，既然如此，这些内在的东西又怎么可能一样？在这些东西全不相似的情况下，说他们是同一个人，哪有那么容易令人信服？须知对我等凡人而言，这些内在之物，就已经是决定一个人之所以成为这个人的全部要素了。

这般想来，李轩会吃醋实在是再正常不过。即使在湖边看见了自己前世的情景，也终究只是信息和知识的灌输，比看场电影大概好不了多少，没有切身的体验和生活，又怎能认同那些就是自己。换到我们自己身上，又有哪一个人有自信能无障碍地接受呢？这么想想，我们实在没有资格笑话李轩。

不过这终究还是个灵异架空的故事，让我们还是不要这么乏味，这么现实主义，而是用浪漫一点的眼光来看待思考这个问题。既然有“灵魂”的这个设定，我们就姑且顺着传统的思路假设，每个人的灵魂都有自己独特的形状，肉身只不过是披在外面的一层衣服。吴羽策显然是能一眼看见每个人灵魂的模样，所以对他来说，李轩再怎么转世，也还是那个李轩，只是换过了很多件“衣服”，谁会因为人换了衣服就觉得他不再是先前那个人了呢？

说到这里就想到，大量心理学中的经典实验都表明，三岁以下的孩子不具备认知物体恒定性的能力，也就是说，把玩具从婴儿的眼前移动到一个他看不见的地方，即使这件事是当着婴儿的面发生的，他也意识不到玩具还在，会因为认定玩具消失了而嚎啕大哭；而即使是再大一些的孩子，也不具备认知性别恒定的能力，一个男人换上粉红色衣服，即使这个过程落在一个四岁孩子的眼里，他也会觉得这个人因为换了衣服，变成女的了。

孩子这些行为，在大人看来只觉得有趣，可爱得难以理解，很难想到在孩子的世界里，事情的道理就是这样。当李轩为自己的前世吃醋的时候，吴羽策看着他，应该也是同样的心情吧。

——换了身衣服而已，人还是同一个人啊，怎么连这个都意识不到？真可爱。

——因为，真的不管怎么看都是不同的人啊！我是说真的！

就算吴羽策教给了李轩这个道理，在李轩眼里这也只是个概念，除非不再是小孩子，否则怎么都没办法打从内心理解。想想真是又萌又悲伤。

昨天在评论里面说了这件事，今天最终章里就反复出现了李轩好像小孩子这个情节，李轩觉得自己跟吴羽策相比就是个小孩，还说吴羽策送他去车站时简直就像他妈妈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作者受到了我的留言启发，哈哈哈。

但即使是深深地体会到了这一点的李轩，也没有因此而被挫败。全文写李轩，最让我感动和难过的一句话是两人离别时走在灯火通明的街道，李轩错觉自己和吴羽策就像一对普通的情侣——“如果可以，他愿意用尽生命来换取这样一天的到来。”

人生短短几十年，在吴羽策的时间面前，是如此渺小不值一提。李轩明明知道，却依旧在心里发了这样的愿。因为，这短暂的数十年，对他来说，就已经是全部了。

明知自己其实是只不知晦朔的蜉蝣，穷尽一生也无法撼动大树，却仍然一心一意地想着怎么能够付出自己微不足道的力量，至少改变一片叶子飘落的方向。

跟吴羽策相比，李轩的爱是如此的平凡，可是，谁敢说这不是爱情最伟大的模样呢？

 

《空城》最为打动我的另一点，是它的叙述美感。这篇小说的切入点选得很妙，其实要讲的是个悠长的故事，但截取出来的只是其中的小小一段，用这个李轩的眼睛，带我们去探索这座庞大的空城，以及隐藏在它背后的无尽历史。实际上这个李轩实在没有什么特别的，只不过被作者撷选了出来，呈现到读者眼前而已。

因为只看到了他一个，所以读者自然会觉得他是特殊的，为他的命运牵肠挂肚，然而对这座空城和吴羽策而言，他只是一个平常的过客。在他之前，空城的故事已经进行了不知道多久，在他之后，也会永无止境地继续下去。

所以我一直觉得，这篇文是无所谓什么HE和BE的。为了满足对大团圆的渴望，我们自然可以畅想吴羽策想方设法逃脱了诅咒，在这一世变回了普通人，跟李轩平平常常地相携白头，这之类的结局，对这个李轩而言，自然是最幸福的结局。作为作者，要圆上这样的情节也并不难。但，这对这个故事来说，却不是一个自然的结局。

原因就在于上面所说的，这个李轩其实并没什么特别，只是作者在讲述这个故事时，恰巧让镜头落在了他的身上，而这镜头当然也可以聚焦在任何一个别的李轩身上。倘是那样，读者关怀的便会是那个李轩的幸福，会希望带吴羽策出空城的是那个李轩，而现在如此牵动我们心弦的这个李轩，就会因为不为人所知，而不再被关注了。

可不管是哪一个李轩，不管我们有没有看到，他们都在那里。

这就是为什么我会认为，如果这篇小说以上述那样的HE作结，会有种虚假感。因为这样一来，修改的痕迹和意图就太明显了。

空城中的吴羽策和他永恒的时间，以及生生世世总会返回到这里的李轩，他们的故事就像是一条大河。我站在岸旁，只能看到河流的这么一小段。

我是如此的渺小，能看到这么长的河道，就已经是极限了。但我知道，我所站立的地方，既不是河的源头，也不是河的结束。河水永不停息，并不会出了我的视野就停止流动。我亦可以换一个观测点，看到极为相似却又不同的河水，看到我刚才所看不见的一段河，可是，这依然只是大河的一小段而已。

这条河将会汇入大海，我或许看不见河水入海时的真实面貌，却因知道它最终会是这样的走向，而心中踏实。

我们也可以在视野中河道的终点处建起一座水库，将河水全都导进去。这样一来，从表面上看，这个人工的水库就是这条大河的尽头。

这也没什么不好，只是终归难免会因为大河没有流入海洋，而觉得有些怪异罢了。

《空城》所讲所写的，便是这么一个大河般的故事，安静而悠远，又非死水一潭，在永恒中缓慢的流动感，令人沉醉其间。

谁舍得搅扰这样的美？